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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浮萍(〇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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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浮萍(〇五)

斜暉中,有一點斷紅風吹起,驀地冷起來,妙真找來件衣裳披上,掉過頭來,臉上的淚雖然幹了,痕跡很明顯,像是一條條枯竭了的細河溝。

眾人還在房中各處坐著,真是煩。她趕他們走,他們又不走,一個個臉上都似天塌下來一般。

後來還是安閬走到榻上來,慢慢說:“獄裏的班頭說,姨父是因為吃得多了,夜裏肚子疼得直打滾,把房頂上的梁撞得掉下來,砸在他頭上,才沒的。姨媽次日聽說,也跟著去了。”

說完屋裏又是一片緘默。妙真卻是“噗嗤”細笑出聲,眾人詫異地看她,發現她臉上已沒有了一點悲色,平靜得吊詭。

她方才還是痛心疾首,可這會聽見安閬的話,腦子裏卻想著她爹圓滾滾的身量在地上打滾的樣子,像個五彩斑斕的球,只覺滑稽得可愛。

她爹一向都是可愛的,生意上的事再煩難,也不肯掛著臉上帶一點回家。時時笑著,仿佛多大的事都不在話下。她娘也是一樣,總是溫柔和善,說她是丫頭出身,可又是難得一見的賢良端莊。他們尤家簡直是一個家和人睦的典範,但即便是這樣一個家,也不免有破滅的時候。

妙真自幼把父母當做頭頂的天,沒想過原來天遲早會塌下來。可想想,人終免不了一死,那都是孩子氣的想法。她是二十多歲的人了,尋常姑娘,在這年紀早做了母親,她是比別人愚鈍些,但也總歸要長大。

她坐回榻上,把臉向窗戶上撐著,點點頭,“我曉得了,你們都下去吧,先在外院搭設個靈堂停放。”

她對喪事沒有張羅的經驗,只想到要搭設停靈。瞿堯便立起身來道:“還請安大爺幫著寫訃告只會親友。良恭,你去打聽打聽哪裏請班和尚道士來。我往胡家去借調些人手。雖在異鄉,也要辦得像樣子。咱們老爺太太風光了一輩子,臨了也不能馬虎,面子上一定要做足。”

末了花信進來說:“林媽媽哭得差點背過氣去,要不要去請郎中?”

妙真回頭過來,“自然要請,嚴癩頭,麻煩你跑一趟。花信,你也在那屋裏伺候著,我這裏不要人。”

各自東奔西走地去忙,瞿堯到胡家去說明了此事,胡老爺胡夫人皆很意外,怔在椅上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盡管曉得妙真一紙訴狀將他們告了,將來少不得撕破臉對簿公堂。可官司是官司,親戚情分還是親戚情分。

胡老爺站起來叫管家,踱著步子吩咐,“老程,你帶幾個小廝婆子媳婦過去幫著張羅,姑娘沒經過這些事,只怕辦不好。喪禮的花費不要姑娘操心,明日我和太太捎帶過去。”

這時胡夫人也回神站起來,向瞿堯道:“既然叫安閬寫訃告,你請他到這裏來,我告訴他要請些什麽人。二姐夫在常州生意場上也有些朋友,也要知會他們一聲的。”

次日就都張羅起來了,妙真那房子,登時給人擠得水洩不通。也不知哪裏來的這麽些尤家的故交,有幾分沒幾分關系的,都要來祭一祭。一時間這房子裏哭的哭,悲的悲,皆在談論著尤家夫婦的好處。

安老爺自然也是要來的,是只身前來,不肯帶他那位出身寒微的太太。他是天不亮就趕到這邊,動作很快,把從前的素縞翻出來,一到就把哀慟的氣氛推到頂峰。

他提著衣擺,一路從門外哭到門裏,“姐夫,姐夫……”

不過他的哭法和那些嚎喪的不一樣,他是文人墨客式的悲愴,清淚兩行,搖首哀嘆,情到濃時,就在皤上現題了一首悼亡詩。當年他先太太逝世,也有心作了那麽幾首,不過那時畢竟才疏學淺,很成他一個遺憾。

如今不同了,他的詩詞是經過歲月的磨礪的,辭藻中自帶一股滄桑悲切,與此刻十分合情合景,這倒成了他一展才學的良機。

賓客中讀過書的無不讚詠不疊,“怪道令公子能高中榜眼,正是虎父無犬子啊!”

他一面自喜,一面也想到,恐怕還是為他兒子將要封官的原因。既說到封官,不得不去拉著安閬問一問。

外院正屋是一件會客廳,許多客人在裏頭吃茶暫歇,招待的都是胡家的下人。安老爺特意避著這些熟悉的面孔,領著安閬到後門的假山後頭,因問道:“你到北京這一趟,問清楚你封官的事情沒有?是個什麽官職?就在本地還是要去外鄉上任?”

安閬還沒說話的功夫,安老爺就已在心裏盤算過了一遍。現下常州的官場上並沒有缺,恐怕要放個外任。不過年輕官員,正好需要歷練,哪怕是放到那又窮又苦的任上,也是應當。他對年輕人得吃點苦頭這事倒是十二分的讚成。

不想卻聽安閬沈痛地開了口,“北京那頭恐怕一時不會放官給兒子做,因為和姨父的關系,他們只怕兒子也是金大人馮大人一黨,因此吏部將我放官的時暫且擱置住了。”

安老爺陡地掉過頭來。安閬又笑了笑,用不在乎的神色道:“其實放不放都好,兒子也不大想做官。當今官場,並非如我所想,早成了一灘渾水。兒子恐怕踏進去,非但不能一展抱負,反倒連也淹沒在裏頭。我做不到清正朝野,只能竭力保住我一身清白,不想去蹚這渾水。”

漸漸把安老爺說得由驚轉怒,恨不能當下就摑他一掌。可睞目瞅著,廳內許多人,不好打得。

只好一甩袖,把兩手剪到背後去,“不做官,那你想做什麽?好容易寒窗苦讀考出個功名,你不想著光耀門楣,反倒一味退縮,豈是大丈夫所為?”

安閬見他面色慍怒,便低下頭去,“兒子倒不是說一定不做官,只是想,既然吏部有意在擱置我,我也犯不上去汲汲經營。”

“那你的意思就是幹等著?”

“不等又能如何?難道讓兒子也像他們似的,四處走門路?若是如此,當初也犯不上千辛萬苦讀書,直接拿著姨父的資助,捐個小官做也就省得諸多麻煩了。”

安老爺自詡清風明月,聽他這樣講,倒不好駁斥了,只得甩著袖子生著氣踅進廳內。

未幾鑼鼓喪樂又躁亂起來,賓客們來了又走,走了又來,哭哭啼啼大慟撼天。胡家夫婦體諒妙真,不叫她在靈前待客,設了一丫頭小廝假代尤氏後人,在靈前侍奉賓客們燒紙焚香。

妙真倒是這裏頭最閑的一個,賓客們大多不認得,也不要她款待,她沒處可去,就在屋裏坐著。她臉上呆滯的神情落在這大悲大哀的氣氛裏實在有些突兀,但要一定叫她哭,她又哭不出來。

這時雀香一身素服進來,儼然是哭過了,紅紅的眼圈,臉上淚痕還未幹透。她看妙真未哭,百思不得其解,又不好問。這時候都是勸親眷節哀,沒道理反勸人哭。

她一時不得詞句,就把妙真這臥房看一眼,沒有過分陳設,舊得清麗雅致,連架子床上掛的帳子也十分樸素,是淡淡的竹青色。她輕輕笑道:“大姐姐搬到這裏來,我一向還沒來瞧過。今日來看,也是很好的房子,大姐姐住得慣麽?”

妙真原是趴在窗臺上的,聽見說話才曉得屋裏進來了人。便端正起來請她榻上坐,自己走去倒茶,“花信在外頭幫忙,這裏無人伺候,你請將就些。”

“這時都忙,何必客氣。”雀香又說這房子,“聽說這地方是邱三爺替你找的?他倒很為大姐姐的事費心。怎麽這兩日又不見他到這裏來呢?”

自己說著,自己又輕輕地嘆出來,似乎為誰惋惜,“噢,我倒忘了,好像是給他們家的一位老管家管住了。”

妙真還不知情,所以問她:“什麽老管家?他在常州不是只有一個年輕管事和幾個小廝跟著來的麽?就是丫頭,還是在這裏現買的幾個。”

“你還不知道啊?”雀香勾著點笑意,拉她的手腕叫她坐下,娓娓道給她聽,“聽說他在常州這一向做的事情給邱老爺曉得了,很是生氣,說他放著生意不好好做,凈在外頭胡混,就從蘇州遣了個老管家過來專門約束他。”

妙真面上只是淡淡的一片呆滯,“這很好嚜,他也該長進長進了。”

雀香分不清她這無精打采的樣子是本來就這樣,還是也有眼前這些話的原因。她唯恐怕沒有,又說:“大概是那老管家不許他到大姐姐這裏來,所以他今日才沒來的。聽說邱老爺特地囑咐,不叫他和大姐姐往來。”

這“特地”的囑咐,自然是因胡家夫婦“特地”的告訴。人家孔二叔來時還特地捎了邱老爺的書信來謝,所以雀香知道這些原委。

妙真心內原就是一片灰黯,所以這一點灰黯落進去,倒未驚起什麽漣漪,立馬就黯成一片了。

但她看得出來,雀香那雙紅彤彤的眼睛,期待著從她臉上看見傷心。她此刻也很煩雀香坐在這裏,只想著打發了她去,便提足了氣,再長長地嘆出來,“我們兩家祖上本就有恩怨。想來也是,邱老爺怎麽會許他和我來往?”

雀香反還勸她兩句,“不過大姐姐也不要過於灰心。我看邱三爺還是很執著的一個人,這麽些年,還是一門心思想求你,可見癡心。他自然會想法子去和他家中周旋,只是聽說,他那對父母是兩雙勢利眼,給他議了好幾門親,不是豪紳就是官流。現如今,好像很興起官商聯姻的樣子。”

豪紳官流,妙真今番是哪頭不占,非但不沾,倒徹底淪為孤女。她這份喪氣,很願意拿來成全雀香,只盼著她心滿意足後早早出去。

就苦笑著說:“是了。我是不配的。”

雀香愈是勸她,勸得好不好不管,反正自己是稱心如意地辭出去了。妙真也不收拾茶碗,仍舊趴回窗戶上去,望見那幾只被鑼鼓驚斷的麻雀,又在暮色裏飛回來了,棲在那老垂柳上。

這天很冷了,夜裏失去人的喧嘩,又起三更風,吹破一點殘夢。

妙真睡不著,只管每白天黑夜地在榻上歪著。她趴在炕桌上,歪眼盯著屋頂上那根橫梁看。心裏忽然冒出個疑問,這麽根木頭,真能砸死人?

越看越有些不信,非要親身試試看。便把帳子摘來剪成條,一段一段地結起來,拋到梁上,打了個重重的死結。又搬來根梅花凳,沒多思量,踩著上去,就把腦袋套到布條結的圈裏。

心想著這世間不也是個怪圈?因果相連,福禍相依,她前半生享盡了別人沒享過的福,後半生,只剩望不到頭的痛與苦了。

光是想想就覺得難捱,她把眼一閉,“咣當”一聲蹬掉了梅花凳。

以為是死定了的,誰知外間也忽然“咣當”一聲,有人踹門進來。眨眼的功夫,妙真就給人抱到了床上去。

待看清來人是良恭,她倒很放心,把一個手指在唇上比一比,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,“噓,不要告訴人家我上吊。”她慢條條地向裏頭翻個身,又說:“我丟不起這個人。”

反正是死不成了,還得活著。既然活著,臉面好歹要保住,她才不要人家笑話她。

良恭沒答覆她,她又翻過來,張了張嘴,露出一線若有還無的微笑,“你聽沒聽見?”

良恭這一輩子講得最大膽的一句話,就是此刻這一句,“我今晚上守著你睡。”

妙真曉得,他是怕她再尋短見。可這種事也就剎那間的沖動而已,現下那股沖動過去了,心裏倒是一片黯黯的平靜。

她笑著,“你只管睡你的去,放心,我保準再不做什麽傻事。”

他並不動,就在床前垂著眼,把她釅釅望住。目光與那昏黃的燭光一起,將她溫柔地包裹住。她心裏忽然襲來酸海的浪潮,眼裏也有了一點淚意。

隔了須臾,她道:“你要守也隨你。”

良恭從鋪上取了個枕頭,擱在底下踏板上,人就臥倒下去。炕桌上半根殘燭還奄奄一息地燃著,妙真知道趕也趕不走他,就翻過身去,預備睡了,“你去把蠟燭吹了。”

良恭翻身起來,走回來的時候,在漆黑中聽見她的啜泣。他在床前立了一會,看著她浮沈的一點輪廓。從而他想到這一段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,是為了什麽?說為前程那是自欺欺人,其實不過是為她。因為她,也使這千萬裏的路,走得格外深刻。

他沒猶豫,睡到了鋪上,從背後把她擁著,仿佛是丟失許多年的善良和脆弱失而覆得。他此刻審視自己,也多了那麽一份溫柔的慈悲,不再苛刻地要求自己一定要鳳凰騰達。其實多半人人都生而平凡,但要承認這平凡,是需要歷經滄桑的。他歷經自己的滄桑還不夠,終於在她的滄桑裏,才看清這一點。

他將曾想象的宏圖霸業式的成功縮小在他懷裏,往後所求的成功,不過是一個平庸男人的成功,想要他愛的女人快樂一點。

妙真慢慢在他懷抱裏轉了個身,以為眼淚早在前幾夜就流幹了的,想不到眼淚這東西沒完沒了。生命的苦如此冗長,眼淚自然也應當伴它那麽長,此刻就流完,往後又流什麽?

她把鼻涕眼淚都抹在他懷裏,哭得累了,終於能睡過去。

痛哭過這一場,妙真的哀慟仿佛是減輕了許多,這一夜睡醒起來,覺得心情一片蒼白,什麽傷心沈痛都沒有。看見良恭睡在旁邊,也不驚怪,聽見他呼吸聲有些重,就俯下去捏住他的鼻子。那呼吸停住了,她覺得好玩,放開一會,又去捏住。

這回捏住就沒松手,見他眉頭漸漸扣在一處,腦袋擺了兩回,她益發感到有趣。慢慢的,又嫌不夠,便拿了個枕頭捂在他臉上,兩手死死摁了下去。

良恭險些窒息過去,掙脫起來一看,妙真笑得極不平常,眼睛發著狠朝他逼近過來,“你是惡鬼、你是閻羅王、你想來索我的命!”

倏然間鑼鼓大作,外院又做起法事來了。妙真陡地朝窗戶上一轉眼,跳下床。她往外頭奔去,拉開門,天色只蒙蒙亮,假山後頭那間廳上點著好些燈。

亮得仿佛是燒起來熊熊烈火,她忙跳起來嚷,“著火了,著火了!……”

剛喊了兩句,就給良恭捂著嘴拽回房內。他將她抱回床上去,妙真仍在他懷裏猛掙,一面嘀咕,“你想燒死我!你們想燒死我!你們都想要我的命……”

曉得她是發了病,良恭待要去喊人,又脫不開身,只得拿昨夜那條結得長長的帳子暫且將她綁在床上,方脫身去叫了眾人。

天色還早,賓客未至,尤家的下人都匯到這屋裏來。林媽媽本因連日哭得不好,就支撐不住,忽見妙真給反手綁在床架子上坐著,一壁掙紮,一壁念念有詞地絮叨著什麽。她老人家一時覺得天都塌了似的,在那裏哭得捶胸頓足。

只得良恭主持著局面,恐怕勒疼了妙真,一面要將帳子解下,一面吩咐,“瞿堯,你去請個郎中來,抓一副安神定氣的藥,不許叫外頭知道。花信,你仍服侍林媽媽。寧祥,你到外頭靈前支應著。”

瞿堯卻走來攔了他一下,“我看還是先這麽綁著,你沒見過這陣仗不知道,從前就聽我爺爺說,先太太發起病來時是要傷人的。就是不傷人,傷了她自己也不好。”

良恭沒理會,一徑解開妙真,就坐在床上,一手將她兩個腕子撳在懷裏,“不妨事,我來看顧她。你們自去忙外頭的事,倘若有人要來瞧姑娘,就說她夜裏哭得多了,著了風寒。”

大家答應著出去,林媽媽一時哭得沒了聲,強撐著走上前來看妙真。妙真因連番的掙紮有些乏累,雙手又還在良恭手裏掙脫不開,索性就把腦袋搭在良恭肩上,亂蓬蓬的頭發裏笑著斜睇林媽媽,“你是誰?你難道也要來害我的命?”

林媽媽雙淚一落,有些發昏,就朝後仰去。花信過來攙扶,走時囑咐良恭,“有事情你叫我,媽媽睡下了我就過來。”

日影東出,金紅的光糊在窗上,一時辨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。良恭忙過這一場,此刻歇下來,才覺得心內是茫然一片,對眼下這局面沒有頭緒,也沒有辦法。

斜下眼一看,妙真在他肩上睡著了,兩簾濃密的睫毛偶然顫動兩下。他把她放倒在枕上,走到榻上去坐著發呆。

個把時辰請來個郎中,望聞問切一番,說是得了瘋癥。瞿堯氣得跳起來,“這還用你說?只問你有沒有什麽方子能治!”

也是多嘴問這一句,要是能有法治,當年先太太也不至發病而亡。那郎中果然搖首,“從沒有聽見這病能有藥醫,倒是聽說過有自己好了終生不再發病的。待老朽先開些安心靜氣的藥來給小姐吃,看看能不能暫且醒過神來。”

待送去郎中轉去林媽媽房中後,瞿堯又折身回來,坐在椅上嘆氣,“就是醒過神來也不見得是他的藥治的,這病本來就如此,一時好一時瘋的。”

良恭坐在榻上久不作聲,覺得腦袋重得很。昨夜不敢睡,好容易熬到五更天,剛迷糊過去一會,睜眼又是這情形。

他覺得身體的疲憊倒是其次,要緊是心內晦淡淡的一片,不知道將來如何。他忽然很怕,不論是安家先太太還是尤家先太太的死,都似根繩子懸在山崖。他是走在繩索上的人,半點不敢松懈。

他提起精神取了紙筆過來,因問瞿堯:“你知道先太太發病時都有些什麽癥狀?你說給我聽,我記下來,好防備意外。”

瞿堯無力地笑了下,“我也是聽爺爺說的,邪門得很,這病發時也沒個征兆,發起來簡直像變了個人。打過丫頭,那麽個溫柔和善的人,動起手來真狠。還持刀傷過老爺,自己拿頭撞過柱子。還有一回,拿把剪子到廚房裏殺了兩只兔子,連皮也沒剝,在竈上蒸了端去給老爺吃,告訴老爺說,那是神仙肉,吃了就能長生不老。清醒過來後,人家告訴她,嚇得她往後看見兔子就打嘔。”

良恭提著筆又擱住,根本不用記錄,壓根沒什麽可循的規律,要不能叫瘋癥?

他又無力地將紙筆拂到一邊,叫瞿堯看顧著一會,自往林媽媽房裏去。因怕妙真發起病來時花信按她不住,便和林媽媽提議白天他在正屋裏伺候,夜裏再換花信進去。

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男女之嫌了,林媽媽撐著起來,滿口答應,“好好好,你是男人家,力氣大,出什麽事你也摁得住。”

花信正背身在那裏潷藥湯,聽見登時大松口氣。她從前雖未親眼見過,也是聽過不少先太太發病的情狀,簡直嚇人,沒得白白把小命丟了。就是夜裏去守著,妙真也睡了,想必不大要緊。

她這會覺得小命是保住了,忽然悲從心起,在那裏哭起來。

外頭賓客們也陸續來祭奠了,那裏也是哭,這裏也是哭。這聲音嗡嗡的把天罩住,就是太陽出來,也仍覺昏天黑地。

卻又的確是紅日上窗的時辰,說那郎中剛背著醫箱由巷中轉出來,不知哪裏跳出個人一把將他拉住。把這老大夫嚇得不輕,往肩上提一提醫箱,警惕地打量他,“大清早的,哪裏來的強盜?”

長壽白他一眼,“你才是強盜!老頭,我且來問你,你方才進去,是不是給裏頭辦喪事那戶人家的主人瞧病?你說說,她哪裏病了?要不要緊?”

郎中橫看豎看他幾眼,“兩個病人,你問的哪一個?”

“我問那個長得天仙似的小姐,是不是她病了?”

那郎中抻直了腰,想著方才出來時,給個唬人的大漢握著拳頭要挾一番,說他敢把小姐得了失心瘋的時在外透露一點,就要把他的腦袋割下來做酒壺。

那大漢生得五大三粗,是個禿頭,胳膊上好幾處舊疤,一看就是常打架鬥毆的主。這老郎中哪裏惹得起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點點腦袋,“說要緊也不要緊,就是爹娘沒了,急痛昏厥。”

長壽沈吟半晌,賞了幾個錢,調頭跑到斜對面的巷子裏。回去一徑走到邱綸房中,偏看見孔二叔坐在那裏教他看賬。長壽只得把話憋回去,暗暗朝邱綸使個眼色。

邱綸領會,馬上在案後伸個懶腰,笑著對孔二叔說:“您老人家大清早起來就把我按在這裏學看賬,可我早飯還沒吃,哪裏學得好?您老慈悲,先叫擺了飯我吃。您也去吃。”

約束是約束他,又沒說要餓著他。孔二叔收起賬來抱著出去,把花架子底下說話的兩個小廝招呼過來,“把門看著,不許三爺出門。倘或他出去,我打折你們的腿。”

兩個小的忙拱手答應,這幾日都是這般看著,孔二叔發了狠,非要將邱綸教得有些出息才肯罷休,邱家的老管家了,很要面子,一定要對老爺太太有個好的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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